超级城市中的 那些浮光掠影
张弛 :知名作家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
1960年生于辽宁沈阳,1979年就读于北京外语学院,出版长篇小说《北京病人》、《我们都去海拉尔》,短篇小说集《夜行动物馆》,随笔集《象草一样不能自拔》等作品。
超级城市中的 那些浮光掠影
我不敢说自己是北京人,只不过在这里住得比较久,但对这座超级城市的认识仍然很浅薄,不会用一句话概括它,虽然能正确断句北京人人大酒楼,却也经常会像初来乍到的外地人一样出门问路,特别是去比较繁华的东城和朝阳。比如我不知道三源里市场在哪儿,知道太古里后街是由三里屯village改的,也是近几天的事儿。如果你问我北旮旯乡,还不如问外国人呢,这些基因尚未完全转变的马啃菠萝的后裔,早已经在北京偏僻的山村安营扎寨了,此时,也许他们正待在自己建造的农家院里,向游客介绍郊区的乡土风情。这就是北京,让人熟悉又陌生,就连胡同串子和出租司机也不敢说自己不会迷路。然而,正是这种陌生感,正好给那些整天琢磨着怎么好玩儿又不俗的人钻了空子,于是才有了这期绝佳的策划。它让读者在领略北京的优雅僻静一面的同时,还以为自己是误打误撞。
其实,要想玩得开心尽兴,说来说去答案就只有一个,就是避开人多的地方,即便有的时候人也是风景。唐朝的北京,游人想必不像今天这么多,不然的话,陈子昂也不会有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之慨了。所以一定要记住,在抱怨周围人太多时,也是我们自己煞了风景。
以我的体会,一年之中,北京只有三四十天最舒服,那就是十月份,外加九月的结尾和十一月的开头,春天有几天还行(比如春分那天,把北京变成仙境的那场降雪),接着雾霾和沙尘就来了。因此,十月的北京是最值得珍惜的,老天爷对帝都的子民显得格外慷慨。据记载,其时有神秘星宿当空,佛放光加持一切谁,山川大地格外壮美,瓜果梨桃个个饱满,就连茄子扁豆都比平时好吃。虽然没看到具体文献,但以我的亲身经历可以证实所言不虚。我至今记得秋天最惊心动魄的一刻,就在西山顶上,就着强劲的古道西风吃干炸丸子,仿佛一松手,丸子便自然进到嘴里了。
也曾在霜降之前上过香山鬼见愁,虽然红叶未红,天空依然湛蓝,仿佛国贸三期近在眼前。在这一点上现在的人比古人幸福,古人不管如何登高,也看不见城里的地标建筑,而自然界的风景永远是大同小异的,于是他们只好痛苦地回到内心了。
香山的双清别墅也住过几日,具体情况记不太清楚了,只记得因为是住在山里,因此醒得特别的早,四周有薄雾,院子里还有一条绿色的草蛇,四周静得能听见古人叩齿以及活动筋骨。总之,阴气较重,仗着年轻也就扛过来了。这正是一天中的卯时。
如果说古人的日常生活有迹可循,当代都市人的生活则毫无规律可言,他们当中可能有的人刚开始入睡,但有些人的生活从天不亮就开始了。潘家园的鬼市上依稀可辨认出他们憧憧的身影,这是北京最热闹的地方,地不分东西南北,人不分男女老幼,都会在这里聚集。虽然不能像白天那样挑选眼前那些稀奇古怪的物件,但人们仍可以从手指领略到青铜剑的一丝微寒,从一片汝窑的瓷片体验到雨过天晴云破处的意境。至于我本人,说来惭愧,虽然也称得上那儿的常客,但每次去几乎都是在吃完午饭之后。不是贪恋床第,而是害怕在黑暗中看走了眼,从而坏了一世英名。毕竟,刚醒来时人的眼神总是茫然的。
下午才是一天中最从容不迫的时间。就算你没有喝茶的习惯,也要泡一杯茶消磨光阴。因为不知道何为光阴,就不配做一个光阴的匆匆过客。而如果说最好打发的是时光,最难打发的便是人生,这种心境只有在一个人只身独处时才能体会得到。但并不一定非要在艺术区,因为北京的各种展览是看不完的,而最美最炫的永远是那些浮光掠影,千万不要浸淫其中,千万不要留连忘返,深陷进去的结果会让你轻则疲于奔命重则麻木不仁。
黄昏的时候,站在景山看紫禁城是一个不错的想法,因为那些层层叠叠的金色屋顶就是为了黄昏而筑造的。但眺望落日就不必了,因为落日经常会给人以一种假象,以为它只会在一个固定的地方出没,殊不知它取决于你的位置,你在山上它就在山上,你在海边它就在海边。而所有的地方不过是它的背景。说到景山,除了有一年重阳陪父母登高外,其实最吸引我的两样东西,一个是崇祯皇帝自缢的那棵歪脖子松树,一个是传说中的地下宝藏。可惜,一样已经不在了,另一样还没找到。几天前还在景山门口经过,发现门票是2块钱一张,便宜得让人撮牙。
最近有几次晚饭都是被人带到不知名的地方吃的,它们大多处于半地下状态的神秘院落,地址说不清楚,胡同口有人接应,我觉得这种地儿不去一百次都记不住。而吃到的菜肴更是糊里糊涂,可能不是公开的经营场所,所以没有菜单,主人给你准备了什么,你就吃什么,很可能是猪肉白菜馅饺子就比利时啤酒,让人感觉十分混搭。院子的女主人养在深闺,却已然学会了应酬。男主人一般都喜爱宠物,吃到好处时会发现身边蹲着一只大狗。主人不事张扬,客人也不求闻达,大家行事都有些低调。去这类地方吃饭的注意事项是不能迟到,不能带多余的朋友。北京这样的地方越来越多,并逐渐形成新的文化,跟传统的苦中作乐连吃一碗炸酱面都有说头有讲究不同,也没有那种爱谁谁的大爷派头,反倒有南方人的那种精致周到。刚开始还不太适应,醒悟后才知道自己不过正置身于历史的另一处犄角旮旯。
如果回到若干年前,晚饭后一定会再找个地方释放身上的剩余能量(通常都是正能量),或喝酒或玩牌或鼓噪,现在一顿饭就能吃得精疲力竭,觉得与其去继续游荡,还不如听听虫鸣,或者抬头看发光的风筝,它们就像《山海经》中的怪兽一样悬浮于帝都的夜空,让人恍惚感到自己正置身于魔兽王国。在十二时辰中,此时为精气发生之时,老鼠们趁夜深人静开始出来活动,老虎也开始两眼放光,而那些游玩了一天的人们,则应该回到各自的温柔乡安置睡眠了。